我的清凉隧道

沿着小道弧形的转弯，密密匝匝的竹叶在头顶交织着蔓延，将天空渲染得满目鲜翠。风缓缓地在林间穿梭，夏天的音符，被吹奏得既低落又沉静。——我的清凉隧道啊！

散落在两边星星般的小花，一路牵引着我。这些可爱的小精灵，茎梗直直的，花瓣全都伸展开来，仿佛正接收着什么秘密讯息。在黑暗的土壤中，究竟它的根听到怎样的声音，才结出这似乎在无声诉说的花朵？我小心翼翼捧起一朵，耳朵贴上去。在这里，一切都是平等的。即使是最卑微的生命，也值得你用最虔诚的心去聆听。

已是夏天的尾巴了吧。连日的雨，使温度骤然降下来。和着难得的凉意，平日被忽略的竹叶香气，全都升腾起来，波浪般随风起伏着，被推得很远很远。记忆的香气！

如同一群迁徙的鸟，它们扑棱着翅膀，在竹林鲜翠的背景中，一掠而过。

恍惚中，我看到那些在我的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人，那些一起哭过笑过一起许过愿唱过歌的人；我看到小小的自己转着圈，仰望竹叶罅隙间的点点星辰；我看到小学毕业照上人人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。那时我们相互拍着肩膀微笑着说再见以为真的可以再见。可是，一年一年过去了，我们渐行渐远，散落在一个个彼此隔绝的天涯。

曾有人的泪滴偷偷蘸湿了书页间的竹叶标本，曾有人傻傻地细数竹叶上阳光的纹路，谁还记得？

那段日子淌过的痕迹已不再清晰如昨，只剩毕业册一遍遍翻开泛黄的段落，重温那些被定格成永恒的瞬间。

那时的我，应该是明媚的吧。留着男孩气的寸头，双臂抱竹，对着镜头做出攀爬的动作，嘴角弯起的弧度，与天地交接处完美吻和。只是后来，我背着梦想的行囊独自流浪，当初灿烂的笑脸，不知何时遗失在人海，再也无法寻觅。而那颗搏动的心，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，枯萎、凋零，化为灰烬。风一吹，便都散了。尔后形成一个空腔，越来越大，里面装满了来来往往迂回的风，寂寞地回响。我的生命线在其中漂漂浮浮，几欲被这寂寥的风扯断。

直到遇到那片竹林。

它在楼房投下的巨大阴影中，隔绝尘世般安然呼吸着。周围的喧嚣，顷刻隐匿了踪迹。它就像是茫茫大海间的一座孤岛，任凭外界如何波涛汹涌，它依旧在岁月深处静默而立。偶然闯入的我，愣愣地看着。它在我眼中与小学教学楼后面的竹林时而分开，时而重叠，渐渐分不清彼此。

梦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清凉隧道，隔了许多年后，终于与我再次邂逅。

我那飘飘忽忽的生命线，刹那间落下几个密密的针脚，无所依傍的灵魂，也缓缓近下来，低下来，落下来。是“近乡情更怯”的“近”，是“野旷天低树”的“低”，是“池花对影落”的“落”。

我在一片记忆的香气中，安然呼吸。

这以后，它成了我的伊甸园。我会在寂静的清晨聆听竹子拔节的细碎声响；在冗长的午后看自己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出幽静的长度；在有风的夜晚看月光的指头在竹叶上轻柔地跳动，飞溅出一串串宛如林石间陡然涌出的泉水般清澄的声音。

我知道，很多美好已经消逝，但纵使我的心被同化得再浮躁冷漠，那片竹林中的清凉隧道，永远是心底一抹无法覆灭的温和善。如果可以，我愿意永远就这样沉默着，睁大双眼与自己的过往对视。

不过，有时我也会在白纸上，试着勾勒记忆的模样：它或许是儿时家门前几株修长的茅竹；或许是小学时竹枝上经稼接而成的米粒般的白色小花；或许是辞柯的竹叶感叹年华消逝的叹息；或许什么也没有，只是大片大片没有轮廓的绿色，覆盖整个苍穹。

有谁和月亮赛跑过么？

像一尾鱼，游弋在清凉隧道的暗夜中，追寻穿梭于竹叶罅隙间的月亮的足迹。任空气被搅起涟漪又归于沉静，任曾经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合一又分离，任脚下跃动的影子与竹影重叠再缠绕。

尔后一回头，便看到我的清凉隧道，缭绕着记忆的香气，站在满世界溶溶的月华中，宛如天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