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终，人散

 

公元978年，金陵，李煜。

琥珀杯中，太宗赐的酒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寒光。夜，很静。他慢慢走了过去，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在凄凄地唱：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……”

犹记得那天李煜正专注地弹奏着自己新谱的曲子，他那么投入，以至连侍者来到了身边也未察觉，更不必说侍者的行色匆匆和眼中的局促不安。“启奏陛下，赵宋军队趁我军疏怠，于昨夜偷渡长江天堑……”

“铮——”琴声戛然而止，似乎一瞬间，整个金陵，乃至整个南唐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其实，他早就预感到宋军终究会来，只是他没料到来得这么快。就在几天前，他还派人给赵宋朝廷送去了万匹丝绢和大批茶叶，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温顺、自己的委曲求全能够阻止宋军南下的步伐。只是卧榻之侧，岂容他人鼾睡？所以几乎是在除夕，赵匡胤便命令部队渡过了长江。

他看到了潮水般的宋军扬起的漫天尘土，他听到了宋军战马的千里嘶鸣，他更看到了滚滚铁流后的狰狞的笑，因为他早就看清了那个叫赵匡胤的人的野心。面对气吞万里的宋军，遥远的蜀边，一女子奇崛的呼喊：“君王城上竖降旗，妾在深宫那得知？十四万人齐解甲，更无一个是男儿。”鱼死网破，玉碎瓦全，用血和泪来捍卫尊严，他李煜也可以。只是他害怕，他害怕看到兄弟妻子离散时的泪眼，他害怕看到白发苍苍的父老夕阳下踽踽独行的背影，他更害怕看到自己深爱的土地一滴一滴地流血……这水做的江南，哪经得起金戈铁马的蹂躏？于是，他抓紧时间调抚手中的琴。

他被俘了。却没有被赐死，而是被封为“违命侯”。

“违命侯”？其实他倒觉得挺贴切的——为何自己出生在风雨飘摇的乱世，又偏偏是中主李璟的儿子？既是李璟的儿子，又为何单单继承了他的满腹才情，却丝毫没有沾染他的血性与抱负？违命啊！面对天下苍生，他显得那么软弱。一个君王的不忍，也许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不幸，但却是万千生灵的万幸！

不知道赵匡胤的一纸“违命侯”里包含着怎样的嘲讽，抑或同情，李煜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封号，默默接受了世人对他“朝歌夜弦”的误解，更是一个承受了历史于他的悲哀。终于，一颗负重太大的心，开始破碎，开始飘零。

“无言独上西楼，月如钩，寂寞梧桐深夜锁清秋……”

“独自莫凭栏，无限江山，别时容易见时难。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。”如钩的月牙儿看到了李煜，看到了李煜内心深处的澄澈与安逸，因为一颗浮华的心是看不见落花的无奈和流水的悲伤的。

曲终，他轻轻端起了酒杯。剧痛过后，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，他好累，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。脑海里，父亲的面容，小楼流水，绽放的金莲，还有别人的喧嚣，打着旋儿，越来越快，愈来愈远……

花谢花开花满地，落花成冢，谁人与共？梦回，李煜引一江春水，驶向他心中永远的南唐，那儿，没有战争。

曲，未终；只是，人已散了。